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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音乐——并朗诵中英文诗歌》——余光中演讲实录三(录音整理)

作者:孙洁 崔岳来源:本站原创发布时间:2006-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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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乐理入诗

 

还有一种关系,可以用作曲的原理来写诗,“以乐理入诗”。20世纪西方的一位大师艾略特,他晚年时有一套组诗,几首诗共同来说一个主题,叫作《四个四重奏》。他用古典作曲的方式,比如说第一乐章是“快板”,第二乐章是“慢板”,第三叫“行板”,第四乐章“弦乐板”。所以他的这首诗第一大段节奏快,第二段节奏比较慢,第三乐章“行板”,第四乐章“弦乐板”写得比较轻快,这也是一种办法。

   

我个人各种音乐都喜欢听,我常常想把我听到的音乐的感觉或作曲的方式搬到诗里来,不过这是很不容易的。例如现在的爵士乐,爵士乐是非常微妙的,它有一种技巧叫做“切分法”,就是在你盼望它有重音的地方它错过了或者延迟出现等等,这个要音乐系的教授来才能讲清楚,而且要用钢琴来讲述这些。我现在非常羡慕,我听那些个性的一些曲子,像《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蓝色交响曲》、《蓝色狂想曲》,我就想把这些都搬到诗里来,不过不容易成功。我有一首短诗,写在60年代,叫做《越洋电话》。现在我们的手机觉得不稀奇了,当时(一个)留学生到美国去,他的情人在台湾,两个人通电话,比如到复活节、感恩节时打个电话去催她,他从美国打过来催留在中方的女友到那边相会。我就把这个题目写得希望接近“切分法”,我念一下,不过没有太多效果。因为那个时候要到美国留学要考托福考试的,跟今天一样,然后要到领事馆去签名,签证,所以那个男友在电话上就对女友说“要考就考托福的考试,要迷就迷很迷你的裙子;我说,Susie,要签就签上领事的名字”,我也尝试了一下。

 

我的结论是这样的:诗的生命至少有一半在节奏与韵律,甚至于更多。当然意象、比喻等对诗也非常重要,可一首诗的比喻往往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它的节奏没有一气可以连接的。例如陶潜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里面没有什么形象。“采菊东下,悠然见南山”,这里有画面出现了,可是前面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并没有形象,可是节奏还是要维持的,平仄还是要调配的,所以可能音调这方面对于一首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读一首诗必须念出来。因此我觉得诗人就像一个作曲家,他写好一首诗,曲子就作好了。那么这首曲由谁来诠释,这首诗由谁来念,来朗诵的人,来诠释的人就是一个演奏家,他可能是声乐家,也可能是戏乐家。诗人自己来念自己的诗未必很有效果,就像作曲家未必就能演奏自己的作品。

   

 

诗本身的之音乐性 整齐与变化 格律与自由

 

节奏对于诗的关系就如呼吸对于人体的关系。我们日常生活经常做的动作一定是有节奏感的,控制得好就变成了艺术,就像走路提升为舞蹈。我们一辈子做的最多的动作是什么?就是呼吸,连睡着的时候都在做,只要有一两分钟不做就“完蛋”了,可见节奏对于诗的关系就像呼吸对于人体非常非常重要。因此一首诗写出来,里面的节奏感要配合人体呼吸的常态,如果经常是变态的话,那读者念得一句长来一句短,层次差别太多的时候你就气不顺,你除非练过气功,否则你念一首诗,前后的句子差别太大,长短差别太大的时候,读者经常要应付变态,他会觉得很疲劳、不悦,你有乱写的自由,他有不看的自由。所以我觉得句子的长短,我们人呼吸一次所能讲的话大概有十几个字。不过现在我在台湾、香港做诗歌比赛的评审时,总是看到一首诗长得不得了,每句有二十几个字,我不知道读者的呼吸怎样去适应,所以现在的新诗读者不欢迎的极大的原因可能就是长短没有把握。

 

因此我发现所有的艺术,不管是音乐、绘画、诗歌、雕塑、建筑,都有一个原理:一个艺术家要在整齐与变化之间找到一个美妙的平衡点。如果你的艺术太整齐就变成了单调,如果艺术变化太多就变成混乱。如果整齐而不单调,如果变化多姿而不散漫,这需要很大的艺术。所以民国初年,冰心写了首小诗,后来就来了一个大家,就是前山东大学也就是本校的,以前在此地教书的闻一多先生说:“太乱了,应该写格律诗,要有格律。”结果新月派的人就那样写,就很单调。到30年代,自由诗应运而生,艾青等诗人写自由诗,这种变化也就是在整齐与变化之间要互作调配。

 

其实,整齐与变化的关系我们可以拿一首唐诗作例子:“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如果我们做一个实验,把每一句的第六个字拿掉看意思有没有差别——“少小离家老回,乡音无改鬓衰;儿童相见不识,笑问客从何来”,意思完全一样,一点没有差别。所以以意思而言,少第六个字没有关系,可是念起来太整齐,没有什么写头,“少小离家老回,乡音无改鬓衰”。六言诗,苏东坡、欧阳修等写过许多,也写得很好的,可是六言诗就是没有发展起来,五言诗后来发展成为七言,才气奔放不羁的李白在前面加上“君不见”变成十个字,或者还不够,变成十一个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其实你真正想起来,什么叫做“昨日之日”,什么叫做“今日之日”,可是对李白讲,他多出这几个字来就很奔放,就很好。李白他可以说“昨日弃我不可留,今日乱我多烦忧”,也还是七言吧,可是李白要多几个字才够他回旋。因此我们觉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这才像诗,因为它有整齐,有变化。前面四个字把两个字一组的偶字组重复过了,然后到了后面三个字就来变化,因此永远不会觉得单调,可也不会变得杂乱。

 

新诗发展到现在还不到一个世纪,其中最大的变化应该是早年的格律诗跟后来的自由诗,现在你问一问年轻诗人:“你写什么诗?”,他说:“我写自由诗。”那你就管不着他了,他既然是自由诗,你也不用问他押韵、句法长短或者分段分行,都由着他去,可是绝对的自由是不会产生艺术的。格律诗的毛病就是陷入“韵文化”,后来继而用自由诗来补救,自由诗跳出了“韵文化”的陷阱,可一跳就跳进“散文化”的陷阱,所以现在写诗如何避免韵文化,如何避免散文化,这是很严肃的两大问题。

 

录音整理:崔岳 孙洁

编辑:系统管理员

责任编辑:赵奚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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