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崇本先生的海洋高等教育思想

赫崇本先生尽管没有专门在海洋教育方面著书，但在教育教学过程中的主张、建议、要求和实践，可具象地彰显他对我国海洋高等教育事业的系统性思考。现代高等教育理论专家潘懋元指出：宏观上，高等教育思想是指主流的高等教育理论、流派的主张与观点；微观上，高等教育思想是指教育家对高等教育发展的观点。根据这一理解，赫崇本先生的教育思想体现在微观上，概括为他对我国海洋高等教育发展的系列观点。

1949年春，赫崇本先生受聘国立山东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前身之一）教职之初，就反复思考如何发展我国刚刚起步的海洋科学。他认为自己不能局限于个人成为海洋学家，更要发展海洋教育，培养一批海洋人才。赫崇本先生创建了学校海洋学系和物理海洋学、海洋气象学两个本科专业，也为山东海洋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前身之一）的筹建和发展壮大作出了历史性贡献。在纪念赫崇本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中国海洋大学报》曾刊载《赫崇本先生，中国海洋教育事业的奠基人》一文，梳理了他对中国海洋教育事业作出的卓越贡献。本文则从教育思想的视角梳理赫崇本先生的海洋办学思想，以及在专业建设、课程建设、实践教学、学科体系、师资队伍建设等方面的观点。

1.“应国家之需”的办学思想

1944年，赫崇本先生怀着“科学救国”的强烈愿望赴美国留学，之后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得气象学博士学位。新中国成立的前夜，他果断地决定终止学业，放弃了在海洋学领域再获博士学位的机会，受邀赴国立山东大学开启他的海洋科学事业。1959年，赫崇本先生被任命为山东海洋学院教务长，后来又担任副院长，其海洋教育思想得以系统集成。在办学方针上，赫崇本先生有明确主张：一个专业、一个系、一个学院甚至一所大学是否有生命力，要看教育教学和学术研究是否与国情紧密结合，是否有助于解决国民经济中的实际问题。也就是说，大学之道应该与国家发展、人民需求相联系，志在强国富民。

回国后，他积极倡导和推动了学校海洋学系建设，并再三向学校领导建议：学校的重要发展方向应该有海洋，要安排一定数量的教师开展与海洋有关的科学研究，为发展壮大海洋学科创造条件。他多次强调，海洋科学的发展，必须符合学科自身发展规律和国家现代化建设的需要。1979年，赫崇本先生被任命为山东海洋学院副院长，他从国家需求出发，在山东海洋学院展示了一幅基本的学科框架和多学科交叉的海洋科学发展蓝图，为后来我国海洋高等教育和海洋科学的整体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2.以物理海洋学为核心的海洋专业建设思想

1931年，时任国立青岛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前身之一）校长的杨振声提出渐次增设海边生物学、海洋学、气象学等与海洋有关的学科。20世纪30年代，中华海产生物学会、中华海滨生物研究会、私立厦门大学海洋生物研究室、青岛海滨生物研究所等先后成立。40年代，中国地理研究所海洋组、中国海洋研究所等相继成立。新中国成立后，设立了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厦门海洋生物研究室、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青岛海洋生物研究室等。由这些研究机构的名称可见，当时的海洋科学研究均以海洋生物学为中心。1946年，唐世凤在厦门大学创建我国第一个海洋学系，教学重点是海洋生物学，在设置的16门必修课程中，生物水产藻类课程就多达8门。

1952年，对于学校新成立的海洋学系，赫崇本先生主张建设不同于海洋生物学的物理海洋学专业。海洋生物学之于当时的国情固然重要，但他前瞻性地瞄准了对国家未来发展具有同样重要意义的物理海洋学。赫崇本先生创建物理海洋学专业，以及后来再办海洋气象学专业，与其教育和工作经历不无关系。赫先生1932年毕业于国立清华大学物理系；1947年毕业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气象学专业；1947年至1949年初，在美国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攻读海洋学专业。无论是气象，还是海洋，其学科基础都是数学和物理，创办一个自己较为熟悉的专业也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当时国内开展海洋科学的研究仍以海洋生物学为主，而对海洋中浪、潮、流以及温、盐、密等物理现象的认识远远不够，研究积累和师资队伍均相对落后。在此背景下，赫崇本先生创建物理海洋学专业，展现了他敢为人先的勇气和开拓性的海洋教育思想。

3.强基础、重实践、促交叉、融科教的课程体系建设思想

为了制订一个高水准的教学计划，赫崇本先生认真钻研了苏联列宁格勒水文气象学院的专业教学计划，并与美国一些高校的课程设置作反复比较，认为物理海洋学专业的学生既要有厚重的数理基础，又要有扎实的专业知识，也要有在大海上调查和实验的实践能力。培养方案要求低年级学生的物理、数学课程分别采用物理系和数学系的讲义与教材，并与两系学生合班上课，以筑牢数理基础。至今，中国海洋大学海洋科学专业仍遵照这一原则，对数学和物理基础的要求明显高于学校其他理工类专业。培养方案对核心专业课程也是精心设计。根据1959年的教学计划，海洋水文专业（1957年，物理海洋学专业更名为海洋水文专业）开设的必修专业课程包括：普通海洋学、区域海洋学、海水物理学、气象与气候学、海洋化学及海水分析、流体力学、近似计算、潮汐分析及推算、天气分析及预报、海流动力学及海水混合、海浪原理及预报等。在赫崇本先生的带领下，《海浪原理》《海流原理》《潮汐学》《风暴潮导论》《海洋学》等教材陆续问世，为海洋专业人才培养走深走实奠定了基础。有些教材经由再版或者修订，当前仍为我国海洋科学专业的优秀教材或者教学参考书。

赫崇本先生始终坚持学生既要有较好的理论基础，又要有较强的实践能力。海洋学系的培养方案要求学生一年级“海上见习实习”，二年级“海洋调查实习”，三年级“生产实习”，四年级“毕业实习”，这被师生们形象地称为“赫崇本教学四重奏”。在1959年的海洋水文学专业的教学计划中，安排有海洋观测实习、海况调查与台站实习（一）（二）、生产劳动(集中)、生产劳动(分散)、科学研究（学年论文）、毕业论文（结合毕业实习）等实践性课程。在国家教育经费十分紧张的条件下，赫崇本先生主张建造一艘用于教学实习的综合调查船，避免培养仅有书本知识的“陆地海洋学家”。1965年1月，我国第一艘自己设计、自行建造的海洋调查实习船“东方红”下水，成为我国培养海洋人才的“海上实验室”。在1958—1960年开展的首次全国海洋普查中，学校的一批学生积极参与其中，他们的海洋调查能力得到了锻炼和检验，1/3学生获得了优秀调查队员称号，2/3学生受到口头表扬。

海洋科学具有复杂科学的特征，因此学科交叉是海洋人才培养的关键。1950年，在海洋学系成立之前，赫崇本先生与曾呈奎先生合作，给急需补充海洋学知识的水产系学生开设了海洋学通论，这是在人才培养方面学科交叉的早期案例。为了尽早地培养出复合人才，赫崇本先生从这批学生中动员了数人，并为他们增开了高等海洋学和潮汐学两门高阶海洋专业课程。赫先生深知，要培养出优秀的海洋学家，学生仅具有海洋科学知识是不够的。据1954年的记载，海洋学系有海洋学、气象学、海洋化学三个教研组，体现了海洋科学人才培养的学科交叉。更进一步，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与切身体会，提出海洋科学应更多更快地引进新技术，把诸如卫星遥感、激光探测、计算机模拟等最新成果应用于海洋研究，应用于海洋人才培养。

赫崇本先生要求以教学促进科研，也要求以科研推动教学。基于他的建议、支持和推动，山东海洋学院创办了一批海洋科研机构，包括海洋物理研究所(后改为物理海洋研究所）、河口海岸带研究所、海洋环境保护研究中心、海洋光学信息中心、海洋激光研究室、海洋药物与海洋食品研究所、海岸工程研究室等。赫崇本先生曾担任学校海洋物理研究所所长。据1951年6月《山东大学介绍》记载：该研究所由物理系、动物系、植物系及水产系的教师组成，并与中国科学院青岛海洋生物研究室保持密切合作，研究领域涉及海洋动物、海洋植物、浮游生物、海洋环境、海洋化学、海洋物理、海洋地质等七个方面。这些科研机构的建立，既承担了相应的教学任务，又开拓了新的研究方向，成为中国海洋大学办学史上教研融合、教学相长的典范。

赫崇本教授（右）与青年教师冯士筰开展科学研究

  4.“大海洋”学科体系建设思想

1959年，赫崇本先生担任山东海洋学院教务长之后，对海洋科学教育实施了更全面的战略性谋划。他建立大海洋学科体系的基本思路是：动员非海洋学系的部分教师进入海洋领域开展海洋物理、海洋化学、海洋地质、海洋生物的科研工作，待有些成果后，即可建立相应专业，招收学生、培养相应海洋学科的专门人才。

赫崇本先生在《海洋与湖沼通报》首期（1979）撰文《对我国海洋科学的展望》，系统分析了当时我国海洋科学发展的需求和趋势，为“大海洋”学科体系的形成搭建了基本框架。文章指出：“我国海洋学在今后一个时期内的重点还要放在海洋调查上；并且应在继续进行多方面基础理论研究的同时，把更大的注意力放在海洋资源开发上。”在理论研究方面，强调“海洋与大气相互作用、海洋湍流谱中各种尺度动力过程研究”“大力开拓数值模拟方法以及光学、声学遥感等各种新的研究手段”。在海洋资源开发方面，认为“应从以渔盐之利为主迅速扩展到对多种资源的综合开发”。

1980年，赫崇本先生在《海洋科学》第二期撰文《对发展我国海洋科学的几点意见》指出：我国与海洋开发关系密切的分支学科主要有海洋生物学、海洋地质学、海洋化学、海洋物理学和海洋工程等。同时，还应加强海洋捕捞、养殖技术。赫先生强调，在加强海洋开发的过程中，还必须注意海洋环境及环境保护的研究，以保证我国近海的自然环境条件不致恶化。为此，“从人才的培养、学科的划分、机构的设置到具体的计划和选题，都应该进行郑重的、科学的分析研究”。这一论文深入分析了“大海洋”学科体系的基本框架，也是对国家涉海学科发展极有预见性的展望。

5.“引育并举”的师资队伍建设思想

赫崇本先生在30余年的办学历程中，既形成了“引育并举”的师资队伍建设思想，也做出了出色的实践。1953—1954年，文圣常、王彬华、牛振义等相继调入学校海洋学系；1954—1957年，从中国科学院聘任毛汉礼来校从事物理海洋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1964年，从西安引进侯国本，着手筹建海洋动力实验室。为了壮大教师队伍和培养后备力量，赫先生也注意选留优秀毕业生，并去清华、南开等国内著名高校挑选毕业生，如1962年就从清华大学引进了冯士筰、孙文心、方欣华和魏守林等。

为了使海洋科技人才尽快成长，赫崇本先生通常是停下自己的研究工作为青年教师修改论文或专著，亲自指导他们的教学与科研。他这种甘为人梯、扶掖后人的精神，成为我国海洋科学界的佳话。要求青年教师在夯实数学、物理和海洋学基础的前提下，赫崇本先生还和老教授分工，对青年教师进行发展方向的具体指导，使海洋学系在海浪、海流、潮汐、热学和海况分析等方向上逐渐形成了研究梯队。

赫崇本教授（右一）在学生宿舍

6.结语

赫崇本先生的海洋教育思想丰富而具有前瞻性，是对我国“大海洋”科学体系的整体规划，也是对海洋科学专业发展的具体指导。“我愿为同学们的成长做一颗铺路的石子，为探索海洋科学奥秘的人搭肩、垫脚。”赫先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为中国海洋教育事业作出了历史性贡献，无愧为“一代宗师”。

2025年是赫崇本先生逝世40周年。斯人已逝，思想永存，是为祭。

（作者为崇本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章来源：第2293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25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