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月的青岛乍暖还寒,关于院史文化长廊的资料搜索工作也即将收尾了,但因为还有几处无法确证的史料,故一路南行到南京。在中山东路穿过一行郁郁苍苍的法桐,到了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守护的明故宫遗址,就是现在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了。院内清幽可涤烦嚣,沿着古色古香的回廊拾阶而上,不知可否遇见百年时光深处的身影。
打开历史的卷轴的一刻,耳边隐约回荡起抗战烽火声。渐渐地,更加真切了,1937年7月7日,这一天,端木蕻良刚刚到达青岛。他终于见到了曾在《东方杂志》看过的青山碧海、红瓦绿树,也看到了中山路涌动的人与满载行李的车子。画里画外的差异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的氛围……战争导致铁路交通紊乱,上海等地的逃难者仍然如潮水般涌入青岛以作中转,而在青岛者亦如潮水一般流出。
熙熙攘攘的海滨盛景不再,阔气的避暑客也只好收起来不及炫耀的新衣,从北平而来的王度庐原本“高兴地买了一件廉价的游泳衣,预备在汇泉避暑闲人的行伍里厮混,使久为生活所蚀毁的身体,藉着海水伟大的恩惠复生起来”,不意遭遇了时局的变化,感叹“把避暑变成了避难,快乐休养变成了忧患战亡”。这,可是素有“东方小瑞士”之称的青岛啊。
到了8月,住在黄县路12号的老舍,看到了青岛“大风,海水激捲,马路成河。乘帆逃难者,多沉溺”。暑季天气湿热,老舍趁着深夜到友人家里听广播,探知时局战况,然而并无所获,徒感海寂天空,夜不能寐。市区内外,到处都在挖战壕、堆沙袋,空袭警报此起彼伏。王统照、孟超等寓居青岛的文人到老舍家中匆忙告别,又各自远行。送别好友,老舍是否会想起两年前为《避暑录话》终刊号写的“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从此桃源萦客梦,共谁桑海赏天才?”朋友们还会重逢吗。
老舍寓所不远处的国立山东大学,原本定于9月23日开学、10月1日上课,如果没有战事,1934级中文系学生徐中玉就要开始大学第四年的课程学习了。然而,8月12日,教育部通知青岛等地延期开学。当时还在江苏江阴老家的徐中玉,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冒险返校。不知他是否想到了年前在学校大礼堂讲演《敬悼鲁迅先生》中的话:“依着他的指示和教诲,尽可能地学习着他那坚苦倔强的斗争的精神,踏着他已经走上而没有到达目的地的道路,叫醒着大家一同继续前进,不流一滴眼泪,不吐一声叹息,不惜任何一点牺牲,英勇地,坚决地,跟一切的恶势力斗争到底。”回到学校后,徐中玉加入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与同学吴綪、廷荣懋、王广义、胡家珍、蔡国政等到崂山等处宣讲抗日救亡,在乡村街头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张家店》等短剧,所到之处,观众无不为之动容。
向海中蜿蜒里许的栈桥,已少有瞻眺徘徊者,偶尔传来离人的低声呜咽声。山静如醉卧,海鸣似陷阵。9月的青岛,市政府限制各报社的号外,却无法阻止泛滥的谣言,恐慌情绪在流动的人群中弥漫。警报此起彼伏,平时霓虹灯闪烁的中山路,大多店铺歇业,仅有几家小食店、布店、杂货店勉强开着门,物价骤涨。
眼看着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岌岌可虑,返回国立山东大学的学生一同向山东省政府发出求救信,恳请将学校迁离青岛。先得到的消息是省政府计划将学校迁往山东单县。单县是否合适?学生们以为,“单县位居鲁西,壤接济宁曹州诸军事要点,恐非长久安全之地,此其一也。而该县地窄城孤交通不便且无适当校舍,此其二。”于是,10月2日,写信给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王世杰:“全体同学势难安心就学,近闻校方有迁往单县之议,……”请求教育部另示迁校处所。字里行间满是爱校、护校的拳拳情义,言语措辞小心翼翼,而又掷地有声。
当时,市民们都在传言,沈鸿烈市长即将实行焦土政策,轰炸青岛的日本纱厂……
然而,学生们并未等到复电,心焦如焚。于是10月8日又书一封:“全体同学仍持原有主张,坚决反对迁往单县,至迁移地点,同学等以为西安可,长沙可,四川亦可,敬恳钧长迅为指定,转饬校方尊办,至迁移之后,为维护山大精神计划,并盼于可能范围内维持本校行政上之独立状态。”什么是山大精神?作为山东省内唯一一所国立大学,其建校之初即秉持“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宏才,应国家需要”的教育理念。老舍曾以静肃态度、朴素风气与强毅精神摹写国立山东大学的气质,可谓神形兼具。回想“九·一八”事变后连夜乘火车赴南京请愿的学生;支援“一二·九”学生运动、高呼反对不抵抗、主张抗日的学生;立志开拓文化荒岛的学生……当国难当头、学校命运未卜之时,“预报了暴风雨的海鸥”再次冲出象牙之塔、翱翔于波涛汹涌的海上了。
时任国立山东大学代理校长的林济青收到教育部函电,“顷接三电,藉悉该校有迁单县之意,该地交通不便,势难切实开课,该校仪器设备尚佳,须求安全措置,部中考虑,以暂迁西安上课为宜”,于是准备将校产迁往西安。但一直到11月初,大部仪器图籍尚滞留青岛、济南两地迟迟不动。学生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又一封电报直抵教育部,“盼令催校方速即向指定地点迁移,俾生等幸甚,国家幸甚”。信纸泛着发黄的颜色,那写于风声鹤唳中的文字遒劲有力,理性而深情。老舍未曾见过这些穿梭于抗战烽火中的羽书,如果他看到了危难时刻学生护校的赤诚与勇毅,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11月,日军轰炸济南,但胶济铁路尚可通行,仍有到青岛的旅客,海上交通亦然。13日,靠海停泊后,吴宓到中国旅行社住宿,看见华丽整洁的房屋,又看见青岛高空中盘旋的日本战机,连连慨叹此处“惜不日将沦战区矣!”就在这一天,国立山东大学随校南下的师生们出发了,先到安徽安庆,又西行至四川万县。
1938年2月20日,林济青写信给教育部,“本校西迁万县,校址择定城北专洞子石家庄地隔市区,颇为清静,周围旷阔,尚堪发展,经于二月十四日复课,即将注册选课事宜,办理就绪,并已正式上班……”一路的辗转终于落定了,跟随迁校队伍到达四川的徐中玉回忆起离开青岛的那个下午,“我们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咽着满眼泪水,踏进胶济铁路的车厢,走了,我们喊:青岛,我们再见了!我们一定要再见呵!”他也许没预想到,1938年1月10日再度陷入日寇统治的青岛,又怎样经历了七年多的劫难。
合上档案卷宗,抬起头时,窗外已白雨如珠,不禁恍然。雨声潇潇,鸟鸣啁啾,它们低吟浅唱着什么?二史馆里的卷宗只可手抄誊写,不能拷贝。于是握笔疾书,无奈时间有限,不能将掩藏于历史褶皱里的镜像完整地带回青岛。返程时,车要到青岛了,想起闻一多先生的《青岛》,“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而这一路向北的路,我更愿想象百岁的母校还有多少动人的往事。
作者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门前留影
文章作者:李莹(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文系讲师)
文章来源:第2271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24年11月14日)
编辑:李华昌
责任编辑:李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