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深在青岛:西风卷尽桃花梦

作者:周融来源:中国海洋大学报观海听涛发布时间:2023-05-11

  洪深此生与青岛的深缘,远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即便是在1914年发表的《青岛闻见录》,他已经仿佛有所预感的,用老成少年人故作苍老的回顾一生的口气说:“余至青岛,前后凡四次……而见闻所及,颇有可记录者……”

  那时候二十岁的洪深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在青岛失去什么,以及他又将如何重返青岛。

  洪深最早来到青岛是因为他的父亲。洪深之父洪述祖是袁世凯的亲信,因涉嫌宋教仁刺杀案,化名“恒如初”在青岛租界避难。洪家在青岛各处置了一些房产,其中包括后来令成年洪深念念不忘的 “我的失地”——崂山南九水的别墅“观川台”。在清华学校上学、预备留美的洪深每年都回青岛度暑。

  1917年,当洪深已在美国留学时,秘密回到上海的洪述祖遭宋教仁之子识破,又经过两年漫长的审判和上诉,最终被处以绞刑。至于崂山的观川台,那是在日本初占领青岛时就已经从洪家手里夺去了的。在洪述祖问绞的同一年,洪深弃工科改学戏剧,以自撰的两个英文剧本考取哈佛。

  如果这是一部纪录片,此刻时间应当一下子跳到1935年洪深重返青岛,从话剧界同仁赵太侔处接受国立山东大学外语系主任的聘任——不过在这中间的许多年里,他并不曾断了在青岛的足迹,如杂文《“留得青山在”》里就回忆,“记得中国刚从日本人手里接收回来的第一个夏天,我乘了榊丸从青岛回上海……”那应是1923年。参之年谱,1933年他亦曾来青岛为自己参与编剧的电影《香草美人》拍摄外景。

  洪深在《我的“失地”》里这样写道:我每次到青岛,也许是我太sentimental吧,总得设法到南九水去探视一次。去时总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多;我轻易不敢对人家说,我才是这屋的真正主人;人家也不晓得我还有这样一块“失地”。

  我们可以想象这中间洪深一再回到青岛的心情。

  作为一个精力充沛的戏剧活动家与电影人,洪深1934至1936年两年间在青岛的作为,自然远不限于在山大的教书生涯。被后人所津津乐道的,有指导山大剧社排演他之前率复旦剧社多次在上海成功演出的话剧《寄生草》,为岛上轰动一时、一票难求的文艺盛事;有和老舍等人开创文艺副刊 《避暑录话》并撰写发刊词,《避暑录话》无论是销量还是撰稿人群星璀璨的程度,在青岛报业史上都堪称佳话;有大量的电影剧本创作,其中最说出他一生心事以及他与青岛牵缘的是1935年拍摄完成的 《劫后桃花》。

  作为一位新剧(话剧)的大力推行者,洪深在《避暑录话》中发表的一系列剧论,却大都是关于旧剧(戏曲)的,如《〈审头刺汤>的研究》《〈大登殿>的研究》《票友胜于职业优伶的地方》等等,这与洪深作为一名京剧票友在青岛的活动(来青后他即加入青岛当地的票友组织“和声社”)大有关系。洪深就像一位戏剧界的生物学家,对人类戏剧所发展出的各种形态与种类都有广泛的兴趣,看法也大抵比较公允。尽管洪深以话剧为未来戏剧发展的方向,与自己人生的方向,但在他的戏剧观框架里,“贵族的、文人的昆剧”与“封建的、大众的歌剧”(京剧),都不曾被放弃或者忽视。

  因洪深在30年代正是从话剧界“跨界”到电影圈作编剧的风云人物,国立山大的学生们自然不免热烈地向他问及电影。在山大时期写作的剧论中,关于电影与文学的关系,洪深表达了他不希望电影被当时盛行于欧洲与中国的小说改编电影的潮流所挤压(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当时都有不少人抱有 “文学的电影才是‘艺术电影’”的看法),从而沦为“小说的插画”。

  然则洪深在青岛所作的《劫后桃花》的电影剧本在当时确被看作是文学作品,并开中国20世纪30年代至90年代半个多世纪以来将电影剧本称为“电影文学”之风。前清遗老祝家在辛亥革命后购得一所花园小楼的别墅避居青岛,德国败退,祝家也正值家境败落,那桃花照眼明的宅院终被觊觎祝家小姐不得的翻译官勾结日本军队夺走,曾对祝家小姐有朦胧爱慕的花匠也因左翼政治倾向逃亡被迫离开青岛。别墅后来又随政权更迭,辗转被多个主人占有,祝家反遭陷害和逐出,几度试图收回别墅而告失败。花匠在北洋政府收回青岛后归来,别墅已改为新政府的官署,此时祝家小姐也已嫁与家庭教师李先生为妻,又回到那永违了的一树繁华门前。大家都落得一个静悄悄的结局——一同默默立在雕花铁门外,窥看那一树桃花独自明在庭院。

  这是一个迅速被小说和影视所经典化、后来在历史中也一再循环上演的熟悉的故事。

  《劫后桃花》也可与洪深同样写于30年代青岛的《“留得青山在”》相参看。在《“留得青山在”》一文中,作为一个少年时代经历过青岛德占时期末叶、20年代也时不时来往于青沪之间的“过来人”,洪深回忆,青岛地区的“几十万株槐树”是德国人引进种植的,汇泉海滨的松树是日本人栽来遮蔽炮台的,青岛之“青”,青山之“青”,这标志性的色彩,这山河的上色,在他心中也引发了带着眼泪的讥笑:这“青”原来也并非我(们)所有了。

  树亦各自有主,人又情何以堪?

  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个人所有,除了一个人记忆里鲜明灿烂的那一树劫后桃花。

  前朝燕子,剪得窗花红艳,仍记取旧时深院。那是桃花源的“桃花”,也是桃花扇的“桃花”;是“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桃花”,也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桃花”。其中的无限感慨,是洪深这个脚本作者也难以说清道明的。

  “春风旧境不曾变,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

文章作者:周融

文章来源:第1968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17年4月6日)

编辑:赵奚赟

责任编辑:李华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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