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山,名为八关山。
山之南是碧波浩淼的黄海,其余三侧皆是风光旖旎的小山。譬如西边信号山上有邸,北边青岛山上有亭,东边小鱼山上有阁,而八关山上仅有一幢淡绿色的气象观测台,除此之外便是丛生的草木。临峰览胜,自有一番于芃芃中透出的洒脱之气。
山的西麓,是一座始建于1903年的新哥特式建筑群———俾斯麦军营。优美的花岗岩拱券、饰以小型罗马柱的外廊,以及山墙上品型排列的圆窗和镶嵌的鹰徽浮雕,使其在肃穆之中睥睨般地展示着淡淡的奢华。毫无疑问,于建筑而言它是美的;但于情感而言,它又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动你柔弱的内心,使之隐隐作痛。
不过还好,这座建筑的最初使命几经周折,终于在1924年得以逆转,齐鲁历史上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在此创建———私立青岛大学,而她即是中国海洋大学的前身。从庚子赔款与清华园,到德国军营与海大园,历史的吊诡总算呈现一抹令人舒心的亮丽色彩。
关于海大园原初的氛围,在老舍的笔下曾有这样描述:
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
这段质朴的文字总使人怦然心动,真的很好奇,在20世纪30年代的海大园里,在一位青年作家的眼中,那朝阳或海雾下嶙峋兀立的山石和青松,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美呢?
历史和文化从来就是一束并蒂莲花。海大园的文脉,自然蕴含于历史。而梳理她的历史,则又必然追溯那些渐次出现的学人。所以我们第一个应该记忆的,应是蔡元培先生。
据校史记载,梁启超、蔡元培、张伯苓、黄炎培等人,是私立青岛大学创办之初的名誉董事。校纲“以教授高深学术、培养硕学宏才,应国家需要为宗旨”,也是出自蔡元培主持制定的《大学令》。1929年,先生又成为国立青岛大学的筹备委员会委员并题写校名,其“兼容并包,学术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亦被首任校长———也是先生的弟子———杨振声所效法,海大园的第一次人文辉煌即形成于此时。如果我们把目光移至当下,谁又能否定王蒙先生所拟的“海纳百川,取则行远”校训正是与之一脉相承呢?
应该承认,无论“兼容并包”,抑或“海纳百川”,其理论的基点均应为对“道并行不悖”的认同。没有“道”这个前提,所容所纳必至荒诞;没有“并行不悖”的宽容,为学也就没了昂然向上的空间。所以,探求海大园精神文化特质的形成,离不开先生。
自然,海大文脉中的因子还有其他。
我们不妨换一个视阈继续上溯,直至闪烁着青铜光泽的先秦。其时,齐鲁当是文化最为璀璨的区域。姜尚、管子、晏子、墨子,当然还有圣人之谓的孔子,这些名字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令无数中国人产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感慨。
然而,我们更不能忘记在战国齐都临淄的城门外,还有一个叫做稷下学宫的学府。荀子、孟子、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到、申不害、接予、季真、环渊、彭蒙、尹文、田巴、儿说、鲁仲连、邹爽……上千的贤人于此汇集。他们坦然地接受着国君的优礼,散漫般地摈弃了学术之外的一切门槛,互砺互淬,不治而论。
像是巨石崩裂,乌云散去,黑夜结束,人类从物质的提升进入到心灵的觉悟。这种情景,让我想起罗丹的雕塑《青铜时代》:一个男子,瘦精精地苏醒了,夜雾不在遮盖自己,于是舒展自己的青春躯体。
这是余秋雨关于稷下学宫的感触,相信也应该是很多人的。由诸多先哲智慧凝聚而成的齐鲁文化,如同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天然地泽被着后世,生生不息。
1930年的一个夏天,一位学者来到青岛,他计划通过考察而决定是否接受在海大园教书的邀请。他和朋友雇了两辆马车游览全市。两个车夫,山东大汉,彬彬有礼。路上如遇到山上居民接水用的橡皮管,即使四顾无人,车夫也必定停车,下车把水管高高举起,把马车赶过去,再把水管放下来。如是折腾者有三数次,车夫不以为烦。他由是而深深感动,随后“一言而决,来青任教”。
学者的名字,叫做梁实秋。
在创校至今的80余载沧桑岁月中,曾有许多著名的学者在海大园内工作生活:人文社科方面譬如杨振声、闻一多、沈从文、洪深、老舍等,自然科学方面如童第周、曾呈奎、朱树屏、赫崇本、方宗熙等。他们的学术声望自不必说,但有关的轶事的确为人津津乐道。
其中有如“酒中八仙”:一坛30斤的花雕酒,众人用大碗自行舀取,一夕便一饮而尽。有时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不自谦抑,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
有如杨振声:写得一手好字,颇有魏晋风骨。厌烦学校布告的固定格式和套语,有一次展纸挥毫,把布告填了一首词发布出来,十分有趣。
有如赵太侔:到上海去看梁实秋,“进门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吸烟,我也耐着性子一言不发,两人几乎抽完一支烟,他才起身而去,饶有六朝人风度”。
有如闻一多:生活比较苦闷,于是就爱上了酒。他酒量不大,而兴致高。常对人吟叹“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有如赫崇本:校方将他由三级教授提为二级教授,他就此写了一个报告申诉,说自己不够格。1979年,他又谦让了中科院学部委员,原因是自己留美学习,“回国后国家在那么困难条件下给予那么大支持和帮助,想做的事都做了,这一生应该是知足了”。
……朴素、自在、至诚、虚怀若谷、独立人格,这里面有哪一个词不值得我们敬重呢?
1935年夏,在《避暑录话》终刊之际,面对散归四方的朋友,老舍曾创作《诗三律》以纪事咏怀,其三尤为怅然:
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
从此桃源萦客梦,共谁桑海赏天才?
二更明月潮先后,万事浮云雁往回:
莫把卖文钱浪掷,青州瓜熟待君来?
如今不妨借用过来,既是为了缅怀远去的诸君,也为表达一种感动:前辈如斯,海大幸甚!
文章来源:第1776期《中国海洋大学报》(2012年11月1日)
编辑:李华昌
责任编辑:赵奚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