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海听涛:今天我们的论坛题目为“科学·人文·未来”,能否请谈一下您对“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定位,作为一个作家、学者,您更关心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态和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民族文化的未来,我们同时很想知道,您作为一个文人,对于科学和技术的看法?
韩少功:在我看来,科学是以事实为根据的研究,人文是以人的目的、人的要求为特点的研究,两者的出发点不一样。科学精神讲究客观事实,人文精神讲究主观理想,两者如何协调是我们今天的论坛要讨论的问题。科学和人文严格来讲是分不开的,从广义上来理解,人文里面肯定包含着、渗透着科学,反过来,科学作为理性的思考肯定也包含有人文的东西,科学研究什么不研究什么,肯定有一种人的目的、人的愿望在起着支配作用。人文精神是隐含在、贯穿在整个科学研究的全过程中的,包括目的和手段。所以说,二者严格区分开来是很难的。从古至今,人文和科学恐怕从来不是水火不容、绝对分裂的,它们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
观海听涛:您的作品曾经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在社会文化思想界以及广大群众中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有学者指出您追寻精神之根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息,请您谈谈在全球化席卷世界的今天,您所寻找和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韩少功:全球化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这个背景下,所谓“精神的寻根”也好,重建“人文精神”也好,它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新鲜内容、新的体现是亟需关注的。比方说物质的分配是不是公正,有没有一个全新而公正的秩序,是不是所有人都受益,还是一部分人受益另一部分不受益甚至受到伤害,这可以说是人文精神的一个关注点。关于这种“全球化”的时代背景,我们需要考虑全球化是否仅仅是物质的全球化、技术的全球化,科学技术能否独当一面,我们是否应该有一个“人文”的指标。是不是住上好房子、吃上好饭就是我们奋斗目标的一切,“幸福”是不是还有别的涵义,是不是还有人际关系的和谐、人生命生存的充实感等等,这些人文关怀是不是也要纳入“全球化”的视野。我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问题的全部,全球化背景下要考虑的问题是很多的。
观海听涛:您曾在随笔《灵魂的声音》里这样谈到小说:“小说只意味着一种精神自由,为现代人提供和保护着精神的多种可能性空间”。文学创作作为最为深刻和根基性的精神建构活动,最明白地凸显出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变迁。在网络时代不知不觉控制世界的时候,您觉得文学是否还能守护住这块人类精神的伊甸园?或者说,您怎么看科学技术发展与人类精神困境间的这一复杂关系?
韩少功:文学肯定具有这种功能,但它不是承担这种功能的唯一的载体或者说领地。宗教、艺术、社会习俗以及人的情感生活等等都是我们广义地理解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文学肯定是其中一种重要的维度。文学活动运用语言文字工具来表达情感,通过信息符号进行人际交流,因此它具有持久性的特点和功能。而在网络时代,某些传统的文学形式逐渐萎缩,但是一些新的文学形式又不断涌现,比方说,原来文学方面的报刊杂志有100万份,现在变成1万份,但是网络虚拟空间中新的体裁、新的写作又在不断地更新换代。所以说,形式会发生变化,但是文学本身的通过语言文字表达思想感情的这种活动永远不会消失。
在世界历史上,科学自信地打倒了以宗教为首以及类似于宗教的人类道德的承载体,人类道德处于荒芜状态,信仰缺失、世风日下成为人们对当今时代最沉重的反省。科学不应该是“No Heart”,没心没肺的,只管技术、事实层面上的科学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科学也有它不可推诿的弘扬人文精神的责任。文学家在网络时代也在推卸责任,要搞纯艺术,为艺术而艺术,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样就产生了危机,谁来充当人类精神世界、道德世界的支点?
观海听涛:有人说您的小说《暗示》是一种“叙事性理论书写”抑或“理论性叙事书写”,打破了传统小说纯叙事的形式,您本人认为理论与小说应该是什么关系,理论与小说的联姻会不会削弱小说的可阅读性,在快餐文化时代这样做会不会导致您失掉一部分读者?
韩少功:文学艺术和理论、思想的分家不是历史的理所当然。在欧洲古代,在柏拉图那里,在中国先秦散文那里都是不分家的。大概是在欧洲理性主义兴起时,在17、18世纪以后二者逐渐开始分裂,逐渐分类,然后越来越专门化,不单是理论和文学创作的分家,而且文学内部也在严格地分家,散文发展到小说,然后小说又分为科幻小说、侦探小说等等。这种分裂的趋势当然有它的合理性,但也可能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分中也会有和,长久的分离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一些负面的东西。比方说人的右脑和左脑各自承担不同的功能,但是上帝给了我们两个脑,为什么我们一辈子只用半个脑。其实我们日常的语言文化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所有语言都是理论化的语言,或者所有语言都是文学化的语言。如果记录下来的话,你会发现每一个人的语言都是文理交杂的,都是一种杂文体的方式。日常语言既有描述性的,又有分析性的,那么我们为什么在写作的时候要把它们那么严格的区分开呢,是不是必须这样呢,这是一个问题。另外,读者不是铁板一块的,一个作者可以拥有多种读者。这种写作尝试可能会失掉一部分读者,但是可能又获得了另外一部分读者。
观海听涛:您认为应如何处理传统文化的流失与现代化生存方式的高涨?举个例子:客家土楼的年轻人纷纷搬出老房,到安装有现代化设施的楼房居住。同样我们能让杨二车娜姆们永远呆在泸沽湖吗?
韩少功:人想过好日子,这是人的自然本性,但如何回答“什么是好日子”,这是文化训练的结果,甚至是意识形态改造我们的结果。大家都希望自己美,这是一种天然的、甚至是生理性的本性。那么何谓美是没有一定之规的。这是特殊的文化潮流改造训练我们的结果。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完全不反对每个人追求美好的生活,我们要鼓励、支持每一个人都去追求美好生活,但是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里面是有很多陷阱和误区的。通过打折腿的手术来增高,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苦难?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把这种身体摧残当成一种幸福来追求?这是一种文化洗脑的结果。我们应该警惕的是这种文化潮流在悄悄地给我们洗脑,让我们逐渐走火入魔。而且这种潮流特别多变,特别复杂,它们受利益驱动运用众多商家,在暗中制造了很多文化潮流。如果不是一种新型的现代人的话,很可能把追求一种灾难变成追求幸福。也就是说,现代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别人的误导,去追求一种虚假的现代化的生存方式。他们追求的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叫现代化的生存方式?比如,为什么有人情愿在空气污染非常严重的地方熬生活,为了每月多赚200块钱?200块钱和你的身体健康,谁更重要?这里面包含了价值的选择。很多人说,无法谈论这两种选择哪个更重要。那么,这种“逃避”又有没有道理,这是需要分析的。比如摩梭族等少数民族,我们希望他们都幸福,但是更希望他们不要进入某些误区。我们不能剥夺任何一个人追求幸福的权利,但是“什么是幸福”是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
观海听涛:在当今流行文化、消费文化纷至沓来之时,您认为当代大学生应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韩少功:传统文化是一种资源,并不是我们活着的要为死人负责任,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我们可以借鉴他们的思想,引导我们少犯一些错误。历史的经验证明,不是把这种传统全部丢掉,我们才能快步前进,同样也没有这种必要。欧洲人非常为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引以为豪,他们从来不认为“穷”的文化就是不好的文化,就是要摈弃的垃圾。我们中国在怎么看待传统文化方面应该看看人家,借鉴经验,然后想想我们该怎么办?
观海听涛:中国海洋大学正在广纳人才,努力重建早期的人文辉煌,您怎么看这一举措,您对如何利用早期海大的深厚人文背景有何建议?青岛作为一座中国近代历史文化名城,海大作为这座名城中最为耀眼的人文标识应该在新世纪展现出何种姿态?
韩少功:现在一些理工科高校都普遍比较重视人文教育,重视人文知识的培养、传承、积累,这是很好的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因为一个人生下来不是一个工具,不是机器人,有七情六欲。要融入人类社会,他需要最基本的人文知识。中国海洋大学重振人文声威的举措力度很大,我想这可以加强海大的全面发展,也希望海大成为整个山东乃至全国的旗舰式、领军式的高等院校,在探索文理结合、文理并举方面做出更大的贡献。
作者: 陈鹏
编辑:系统管理员
责任编辑:赵奚赟